关于阿勒坡:给未来历史学家的一封信

"To the girl who shared the siege with me: I love you". Eastern Aleppo, December 15, 2016

「给和我共处围城的女孩:我爱你。」(摄于 2016 年十二月十五日,东阿勒坡(Aleppo))(照片来自 Salih Abo Qusay,经许可使用)

(本文最初以阿拉伯文发表于 2016 年十二月五日;英文译文系于 2017 年一月九日,经许可转载于全球之声)

撰文:Samer Frangie

你可能受邀去参加一个研讨会,探究中东崩解的根源;或者,纯粹出于兴趣,你想要去认识这片土地,这个你的同胞在因为这场崩解而不得不远走他方、踏上离乡背井之途以前,称之为「家」的地方;又或许,你只是对半世纪前所发生的事感到好奇。我不知道。但无论如何,为了要了解你的现在──从这衰败中所锤炼出的现在,有一天你会回到这关键的一年。你会造访图书馆,然后找到数以百计与中东崩解的原因有关的书籍:族群认同的兴起、经济衰退,以及那我们一度称之为「中心」的「假象」之幻灭。

你的现在,可能已经向极端右派的教条妥协,并且对它种族主义的意识形态习以为常。我不知道。也可能,在它所引发的战争与毁灭过后,这波浪潮已经过去,而你的研究让你认为,前几个世代要为这波浪潮的兴起负责。我不知道。

不管怎么说,你如今只能在那些分隔了你的现在与你的过去(或我们的现在)的书架间,回顾这段时期。你会找到很多关于「阿拉伯之春」的研究,旁边还会有更多关于「阿拉伯之秋 / 倾颓」的研究──你可以直接忽略它们,它们全然是那些除了摆弄春和秋的意象之外、别无突破的知识分子,为了沽名钓誉在仓促之间写成。

你也可以忽略另一个书架,架上的那些书有着黑色封皮、是关于一个(你可能没听说过而)我们称之为达伊沙(Daesh)的团体。这个基本教义派的团体,织就了我们所有的执念──直到后来,我们才发现,我们和它之间的对抗,在它消亡、甚至在它从我们的记忆中淡去之后,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。那个时候,我们写出了大量的书籍来吓唬自己,因为我们有点无聊,而我们找到了某种既能让我们感到恐怖、又能让我们感到振奋的东西。

然而,你不会找到太多关于叙利亚这个国家──那个你们现在可能称之为「有用的叙利亚(Useful Syria)」之前身──的书。那些你能找到的少量书籍,会提到一场始于 2011 年的革命──虽然它终归「偏离」了它的正道。你不会找到太多2011 到2016 年间关于这个主题的研究,因为那是一段对我们这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说过于「复杂」、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时期,所以他们宁愿保持沉默──那是唯一一个他们选择闭上滔滔不绝的尊口的时刻。在这段沉默过后,你可以找到一箩筐的研究,探讨对话、和解以及重建阿勒坡──那个在故总统阿萨德(Bashar Al-Assad)之子手下重获新生的城市──之必需。你可能会认为这里没什么好研究的,[这里有的]不过是些老套争辩──关于一个曾被一位「改革派」暴君统治的国家。曾经,那里有些落后的部族,他们发起了一场乡民起义来抵制都会区,还控制了清真寺来消灭不同的声音,全都是因为那场干旱。这是在你造访这个传统与现代相遇──如机场的告示板所骄傲声明──的城市之时,大马士革大学(University of Damascus)的阿拉伯语老师会告诉你的。而你的论文指导教授也会持着相同的论调,建议你转向更重要的研究题目──诸如汽车广告中的东方主义论述,或西方世界在阿拉伯革命浪潮中所扮演的角色;而俄罗斯帝国主义(Russian imperialism)则非常可能还不够格成为研究的主题。

状况也可能会不同。你可能听说过阿勒坡以及它的毁灭。也许这座城市或它邻近的某个地区,已随着格尔尼卡(Guernica)、德勒斯登(Dresden)或代尔亚辛(Deir Yassin),一同在历史中湮灭;作为毁灭与杀戮的象征,它们只不过是黑暗年代将至的前兆。你也许能在这里、那里找到一些描绘了这城市的油画草稿或诗篇。你可能是在寻找可用于论文引言的意象时,偶然发现这样的断简残篇。而你从未向你的父母问出口、但一直萦绕于心的那个问题,会再次浮现:「你们怎么能允许这样的破坏、杀戮,让人们流离失所?」那就是这封信要给你的建议:[把你的目光]停驻在这个问题上、停驻在阿勒坡、停驻在叙利亚革命上。因为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。从「你的现在」这样的观察点,你可能会无法看清叙利亚革命[在这当中所扮演的角色]有多重要,因为它的重要性早已在前述的沉默中烟消云散。你可能会找到不少著作,指控那些使用「革命」这个字眼的人,是在诉诸一种与现实相悖的意识形态;而从你的角度观之,这项指控也许看似有理。但今天,在你读到这封信的五十年以前,阿勒坡在燃烧。而我们只剩下「革命」这个词语,来让自己置身于这场杀戮之外。所以,原谅我们,错用这些概念。

回到阿勒坡,然后问我们,为什么我们要默许。不要浪费你的时间寻找油价与大屠杀之间的关联、探讨俄罗斯帝国的兴盛与这场毁灭之间的联系、甚或是用形上学的角度去分析文本字句及其复杂意涵。不须深究,只要问我们,我们怎么能默许。不要责难我们,因为换作是你,你也可能会接受这场毁灭,就如同我们当时一样。但也不要原谅我们。看看眼前的景象,你就能找到你所需要的一切。如果有课本或书籍告诉你说我们不知情,那一定是在说谎。不要觉得你和这些事件间的距离,让你没资格确信这点。我们知道的。我们明白的。那些死者的名字我们都知道。我们握有每个受难婴孩的照片、每个倒下伤者的影像,我们还有那些在陷落的片刻之前写就的诀别书。你不太可能在你的图书馆里找到这些,但这些对我们来说俯拾即是。阿勒坡的人们试过以信件、照片、影像、祷告、玩笑与呐喊来和我们对话,但出于某种原因,我们并未回应。我们知道的,所以不要停止追问:你们怎么会让它发生?

[把你的目光]留在表面上[就好],因为阿勒坡的这一刻,就是这个世界决定要释放出那些蛰伏于表面之下的东西的一刻。也许你未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,那你是幸运的,因为那是黑暗的时刻。阿勒坡是这个世界决定了,它连表面工夫都懒得做了的时刻。那是一个小丑被选为总统、一个暴君睥睨自由世界,而世界领袖争相扶植一个罪犯的时刻。你可能无法理解我们是怎样坠入谷底的,我们也不明白,但我们知道。此刻过后,在体制已然崩塌、暴力已经成为常态之际,所有的羞耻心都没了。如果你想要了解这场崩解,不必走得太远或挖得太深,留在阿勒坡的断垣残壁间,你就会了解,一切是如何在顷刻间化为乌有的。

我无法预测在这封信写就之时和你的现在之间会发生什么事。也许这世界会从阿勒坡学到教训,从这场狂乱中醒来。也许这场狂乱会导致许多战争,迫使这世界去面对它被弃的时刻。但也许,这些全都不会发生,而你仍活在一个认为「阿萨德家族是这片土地所能拥有的最佳选择」的世界。我不知道。无论如何,唯一能确定的是,这片土地已然崩解。而如果从这堆破瓦颓垣中,还有什么我们能传下给你的,那就是:记住阿勒坡,并非作为一个「知其不可而为之」的英勇象征,或是一场意识形态上的革命所必须付出的代价,而是作为[历史上的]一刻,一个当这个世界清楚、明白且冷血地决定了要放弃自己的时刻。

Samer Frangie[曾任]贝鲁特美国大学(American University of Beirut)附属之阿拉伯与中东研究(CAMES)中心主任,亦为其政治研究与公共行政学系(PSPA)副教授。他的研究与教学兴趣包括:现代中东思想、政治史以及当代社会理论。他曾发表过一些关于阿拉伯左派思想史的论文,并正埋首撰写一本关于左派纪事的书。在学术类著述之外,他的文章也广泛发表于阿拉伯报刊。

本文原以阿拉伯文发表于 Al-Hayat,由 Reem Harb、Roa Harb 与 Siba Harband 译为英文。译文原发表于「AUB Political」,系经许可转载于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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